1988年,一曲《一无所有》响彻中国的大江南北。大街小巷的年轻人都在扯着脖子唱,即便不是所有人都能完全理解崔健的嘶吼,但这种奋力表达却特别能应和很多人内心燃烧的火焰——寻求突破,渴望自由。
当时的中国改革开放大门初启,百业待兴。那时没有一波又一波的风口,没有持币待投的投资人,甚至没有友好的市场政策和稳定的商业环境,然而,却是懵懂与希望共存的年代。
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大动荡与大变迁,继续留在安稳的体制内,捧住铁饭碗,仍是多数人的选择。而在温州,何秀琴和先生项光达却从这前路未明的诡谲局势中,敏感地读出一种超越原本想象的“可能性”,他们身上温州人骨血里的商业精神被激活了。
下海,从一无所有开始。
热血里的熬滚
温州属江南水乡,河道密布,水运便捷,当地人自古便有重商经商的传统。敢为天下先的温州人,纷纷投入到撷取时代变革所带来的雨露与果实的阵营中。
瞄准商机的项光达决定从国营单位辞职,何秀琴也放弃了医院的工作,跟着丈夫一起开始创业,他们生意的第一步是涉足汽车门窗制造行业。
如果说抛下了铁饭碗还不足以体现他们的决心,那么从民间资本中借贷四十余万人民币作为创业启动资金,则让他们的背水一战有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
那一年,何秀琴23岁。
“四十多万,在当时是非常大的一笔钱,我俩一穷二白的,那时候年轻,后来想想,其实还挺可怕的。”何秀琴笑着回忆道,“我们都是普通工人家的孩子,没什么积蓄,银行是不会给我们贷款的,当时也没什么可以作抵押,钱都是我从亲戚朋友熟人那里借来的。”
▲青山钢铁联合创始人何秀琴回忆创业初期与先生一起开拓事业
创业初期艰辛且波折,原本谈好要引进的技术人员临时变卦。没有成熟技术,无法迅速投入生产,巨大的研发瓶颈和债务困境落在夫妇二人肩上,很少有人能抗住这样的重压——除非对产品方向有信仰般的笃定与坚持。
危机当前,何秀琴与丈夫简洁迅速地做好分工,精通技术的丈夫项光达购入简陋的车床和生产工具,负责机器与产品的研发;何秀琴则日日早出晚归联络资金,全力扛下了所有来自债权人的压力。
“当时连厂房都没有,我们就用水泥浇筑自家后院的菜地,搭建了最简陋的厂房。我每天出门找钱,我先生就没日没夜地在这里试验,失败了又重来,一次又一次,最终竟然真的研发成功了。”何秀琴说。
命运之神总是眷顾勤勉之人。自此,两人的小工厂渐渐步入正轨,巨大的市场需求嗷嗷待哺,订单如雪片般飘向汽车门窗厂。
他们不断地扩大生产,购置新厂房,再并购其他小厂。丰厚的利润和飞速的发展让当地政府为之震动,多个部门为他们新厂房的购买和审批连开绿灯,甚至现场办公。
这个从小城温州初生的汽车门窗厂很快成长为全国首屈一指的行业领头羊,只用了三年时间,夫妻二人就掘到了丰厚不已的第一桶金。
常人身上少见一种特质,是给时代号脉的能力,以及随之而来的,明晰的、甚至清澈的方向感,人们通常称之为眼界,或者格局——这恰恰是何秀琴夫妇所具有的。
当家人朋友都期待着他们夫妻二人能维系好汽车门窗厂的稳定运营,为家族带来充裕物质回报时,他们却将自我迭代的跨度做到了使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何秀琴说,“汽车门窗仅仅是一个配件,这个行业有与生俱来的天花板,技术上再创新,也不能真正影响汽车行业。”
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项光达力排众议,做出两个决定。其一,是转行,旁人难以理解;其二,是进军不锈钢生产行业,旁人视之为疯狂,何秀琴则再一次跟丈夫站在了一起。
“你只能往前冲!”
九十年代初,由于中国不锈钢产业基础薄弱,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供需矛盾越来越大,中国国内产能严重不足。不锈钢制造无可置疑地是当时的朝阳产业,但民企要想参与其中,其代价也是巨大的。
以何秀琴夫妇二人几年来创业累积的资金,对于购买这个行业的入场券只是杯水车薪,而想要得到政府支持和业内资源,更是难上加难。
没有资本和技术,也缺乏经验,年轻的项光达与何秀琴还是一头扎进去,全凭一股子狠劲儿,破釜沉舟。“当你只能往前冲时,”她道,“你会克服一切困难”。
两个人想各种思路,找电厂、电业局合作,送股份出去,换回担保与投资,一家炼钢厂,就这样在运筹帷幄中慢慢做起来了。
正当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时,炼钢厂突然受到了时任地方政府换届的影响,中途夭折了。
但这对夫妇从未想过放弃自己冒险的梦。接下来的两三年里,他们前往上海做起了贸易。带着沉淀下来的资金、人脉、经验与智慧,1992年,他们重新杀回不锈钢行业,在温州创立了青山特钢厂。
25年后的今天,青山钢铁不仅成长为中国民营钢铁企业巨擘,并且成为全球最大的不锈钢生产企业。2017年,青山钢铁集团实现不锈钢粗钢产量748万吨,销售收入1615亿元人民币(约257亿美元),跻身世界500强企业行列。
▲青山钢铁联合创始人项光达、何秀琴通过多年努力把青山钢铁打造为全球行业知名企业
同时,随着集团业务与实力的迅速扩张,青山在印度尼西亚、美国、津巴布韦、印度等国也建立了工业园区或合资企业,形成了从不锈钢上游原材料开采冶炼,到下游的加工、制造、运输物流、大宗商品交易、国际贸易等完整的产业链。
“我第一次去印尼的苏拉威西岛时,那里环境特别差。”何秀琴回忆,“我们从上海飞到雅加达,第二天一大早经马卡萨,再飞到肯达里,从肯达里出发还要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才能抵达目的地。有时下了雨,路上泥泞不堪,车陷进去,人还要下来推车。”
短短八年,青山集团就把当地的小渔村变成全球最重要的镍铁和不锈钢产业基地。300万吨的不锈钢产能,使印尼一跃成为全球最大的不锈钢制造中心,青山园区还为当地人民提供两万多个就业岗位。在印尼苏拉威西省,他们不仅兴建了工厂、宿舍,还把酒店、机场、医院、学校、清真寺......等园区配套设施全都建起来了。
再启山林
如今,何秀琴的常驻地从温州、上海、香港,切换到了新加坡。
早在2011年,青山钢铁的国际化拓展开始进入新的阶段。作为集团创始人,项光达何秀琴夫妇就已经了解到了新加坡对企业发展国际业务的潜在重要性。
当时正值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出访中国时期,新加坡政府为招商引资,向中资企业释放了一系列政策红利。
政府营造的亲商环境,金融系统健全稳定,对外投资有良好保障,海运与贸易发达,大宗商品交易活跃,再加上得天独厚的区位条件,让项光达何秀琴夫妇敏锐地看到青山在新加坡建立海外采购中心的优势。
这一次是何秀琴打头阵,选址,组建团队,一切从零开始。
“当时还是很艰难的,只有税收优惠,其他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何秀琴说。硬件条件准备就绪,接下来何秀琴面对更大的挑战是需要深度了解新加坡政策环境,拓展人脉资源。经过一番深思,何秀琴决定从读商学院开始。
“要读书就要进最好的大学,那在新加坡,当然国大(新加坡国立大学)是首选。”何秀琴先报读了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的短期培训课程,学习全方位管理。后来,她又申请了全中文授课的高级工商管理硕士(EMBA),进行系统化学习。
▲何秀琴(右)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毕业典礼上被授予硕士学位
“在EMBA课程里学到的领导力、财务预算、精益化管理,这些都对企业特别用的。”回忆起这段求学经历,何秀琴对每一位教授课堂上教过的内容,能如数家珍,“比如作为管理者,该如何清楚地传达指令,优化沟通效率;再比如课堂模拟企业做决策,管理层要如何从多个维度,了解不同群体的思维和声音,考虑如何改进。”
说到跟着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去欧美国家参访顶尖的创新科技企业,何秀琴更加神采飞扬,“我们长期处于在一个企业,一个行业,对自己的东西很熟悉,但对很多跨行业的发展是不了解的,所以通过课程开阔视野,学到很多创新思维。”
商学院课堂里的她,依旧保持一如既往的淡定与优雅,但何秀琴更愿意淡化自己500强企业创始人的身份标签,做一名谦虚好学的学生。她对老师和同学都充满感激,“很荣幸遇到了一批非常优秀的同学,行业的差异不妨碍我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管理上的经验与理念,和同学们并肩学习的过程也让我对团队合作的力量多了新一层理解。”
这份理解来自商学院传统户外体验项目———戈壁一堂课,课程中需要学员以小组为单位,通力合作,仅依靠简单的装备穿越数百公里的戈壁滩。白手起家的创业过程就好像抛下一切,在渺无人烟的戈壁滩竞速。
从不畏惧挑战的何秀琴,人至中年,把在商海里浮沉的劲头儿移植到了具象的戈壁挑战中。“人其实特别渺小,如果你走过茫茫戈壁,都会这样觉得。工作生活中一定会有许多烦恼,尽力而为就好。我更是其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应时时保持平常心。”
舍·得
但作为一名企业高管,何秀琴交出的成绩单却是不平凡的。
2011年至今,何秀琴带领的集团采购中心团队,已从最开始10亿美金的年销售收入,做到了34亿美金。直接负责新加坡业务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各大银行、金融机构,打交道,谈融资。
她对这样的节奏,早已习惯。
协助先生做企业三十多年,何秀琴对低调、务实和时刻保持危机感,有更深的理解。她不焦虑,她说,“焦虑解决不了问题,碰到什么问题,都有办法解决,要保持这样的信念。”
而眼下,她最大的期待是自己的儿女都能有所作为。提及孩子,何秀琴的眼里漾起温柔。她说,女儿最近在探索幼儿教育,儿子则是创办了自己的贸易公司,一双儿女都没有在自家企业里担任要职。
对这一点,何秀琴想得很明白,“企业做到这个规模,如果自己的孩子没有在外经受些磨炼就进公司当高管,对其他的员工是不公平的,对企业也是不负责的。经过基层锻炼,如果他们有这个能力就进来,没有能力,那就不要进来了。”
“如果真的没有接班人,那就把企业社会化。”说到这里,何秀琴的语气很干脆。她和先生一直在想企业的未来,但他们也更知道要培养一名成熟优秀的企业接班人有多不容易。
“这是我们的企业,也是社会的企业”,对于一个更大的“这个家”的责任与使命感,让她和先生现在更多地考虑到“几万名员工,要对得起他们。”
人每选择一条路,必放弃了另外的路;每选择一种人生,必放弃了另外的可能性。何秀琴的得到同样伴随着失去,她在事业的这条路上,付出更多的心血却用来成就原本不是属于自己的梦想。
问她,可曾觉得遗憾?听到这样的问题,她笑了笑。“如果从头再来,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