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中华文化促进会授予“中华文化人物”头衔给我,在授奖时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如果我们整个社会就像个竞技场,则无论你是跑百米、四百、一千、五千、一万、十万抑或马拉松,胜利者最终就只一个,其他人则都是挫败者,而这一场的胜利者也不能保证下一场还是胜利,于是整个社会就会变得栖栖遑遑,人心不安。
为什么我们不把人生当成登山?山有千万座,或巍峨或秀丽,你尽可以择一而登。而即便是同一座山,也“横看成岭侧成峰”,即便是同一个登山道,也不是登顶才叫成功,走在山道,凉风习来,你往树下大石一坐,回眸一望,照样可以满目青山。我想如果更多的人能观照到这点,社会就一定会产生改变。
林谷芳
禅者、音乐家、文化评论人
扩展生命空间有两个观照角度
观照中国文化有两个关键而必要的基底切入:
第一个是人间性。比诸世界其他大文明,中华文化是带有最强人间性的一个文明。西欧、印度、日本都拥有丰富的创世神话,谈及“彼岸”的世界,中国在此则很稀薄,中华文化更多的重点就放在人间――“此岸”之上。
第二个是儒释道三家。今天的主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我来说,所谈的也就是生命空间扩展的问题。当你只有修身,你生命空间就只及于自身;你若是齐家,生命空间就与家有关;到了治国平天下,你的生命空间就更进一步扩大了。
扩展生命空间的观照角度可以有两种:
一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生命扩展。我们站在自我基点扩展意志,不管别人,甚至造成别人损伤也在所不惜。这种方式必然带来人与人更多的冲突。生命扩展是生命的一种本能,但在此我们得有一定的观照,否则即便不说侵害别人,我们自身之所擅,若超过一定限度,“善水者溺、善火者焚”,它一样会成为自己生命的负累。
另外一种是“照见万法”的生命扩展。智者总在提醒我们不能只以自我为中心,而要以一种照见“生命实然”的方式来开展生命。人,是处在宇宙万法的脉络中,如果不观照这个脉络,一直以自我为中心扩展生命,最后一定是反噬自身,害人害己。
用三个坐标让生命安然
世间种种,往往都可以回溯到生命空间的拥有或扩大,而探讨生命空间的扩大,各个文化总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超自然的关系上,做总体的设计。这是世界文化的共同基底,这三个问题处理好了,生命才会安然,社会才能长治久安。
第一,人与人。人是群居动物,我们一生下来就在人的社会网络中。面对这样一个先于你存在的东西,如果没能跟它建立起合理关系,就会造成生命的斲伤。
第二,人与自然,这里有外在自然与内在自然。内在自然是指我们的身心,外在自然是指整个大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文化设计上重要的面相。科技发达,往往让我们以为人是在自然之外,其结果就如今天的生态环境般,终将反噬自身。
第三,人与超自然。人从何而来,往何而去,我们存在的价值是什么,生命本质是什么?这些终极性的回问关联我们的宇宙观、生命观,没这,生命就容易沦为虚无主义、享乐主义。人,需要有一个超于自然,超于生老病死有限生命之外的大坐标,来作为一种根柢价值,作为我们对生命、对宇宙、对人生的基底参照。
儒释道互补,给生命以滋养
在中国,儒释道三家,尽管互有涵涉,但实际则分领了上述三个坐标的文化设计。人与人的生命扩展,我们主要得力于儒家。在中国,你对儒家缺乏领略,就会跟这社会格格不入。
谈儒家的人与人,除了伦理外,还得谈天人。天人关系不是透过宇宙客观律法来说明的,它更多的是一种体会。人有良知,这里与天就有内在的连通。正因有这种关系,小到如何体得天心,大到如何治理天下,就能“吾道一以贯之”。
但如何体得天心,更具体的就在“读史”。在座这样行走江湖,在世间法打拼的人,一定要有“史的观照”。如此,你的生命才会扩大,就不再只是活在21世纪上海的一个生命,能“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生命时空轴扩大,生命空间也就大了。
人与自然的关系,主要由道家的自然哲思来主导。它所处理的,内在自然上,就是中医体系;而外在自然上,道家的哲思主要则以艺术的样貌直接浸透我们的生命。
三家中,道家与艺术的关系最深。没有艺术,你的生命容易胶着,容易干枯。面对社会网络,儒家伦理给我们提供参考,但内在自我的生命延展,还得透过艺术以道家来滋养。
人与超自然方面,唐宋之后主要由佛家着墨。中国文化拥有极强的人间性,这是与其他文化相比最明显不同的特质。这种人间性,客观来讲有长和短,有利有弊。利,指这个民族比较务实,不会空谈太多抽象理念。但我们对根本原理的追求,对抽象正义的坚持,对终极价值的观照,有时也就比较稀薄。好在历史中有佛家进入,强化了在这方面的观照,补足了中国文化在这方面的不足。
任何事物都存在着彼此缘起的关系
佛家谈终极的解脱与超越,但到了中国,通过长时间的演化,人间性也变成大乘佛法的根本。而它对生命扩展的观照主要则在于:
第一,佛家对宇宙万法最根本的观照在“缘起”。有了缘起观照,生命对“自我”的执着就会逐渐放开,就不会以自我为中心来扩大生命空间,而会观照到任何事物都是缘生缘灭,都有依他性,不是能够独立存在的。正如同在管理企业的过程中,如果只有你的意志,所有员工为你所用,那也只是遂行你自我空间的扩展而已。但如果你能回到缘起的观照,你就会把自我放到最小,也就会请教他们的意见,了解他们的感受。
第二,佛法让我们有宗教心,宗教心是来自于对生命根柢困顿处境如死生的观照,而寻求对生命此终极问题的解脫。正因观照于此,我们就能了解:尽管有人贵为公侯将相,有人贱为凡夫俗子,其实面对生命自由的根本课题,基本上都是一样无助的。就因此,你会用更平等、更无我的角度看待众生,看待自己在缘起中的角色。当你的我执更消溶的时候,你的困顿和负累就会更少。做到极致,也就会出现「怨亲平等」的慈悲,到那时,也就进入了仁者无敌的境界。
在中国文化人间性基点上,我们看到在“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超自然”这三方面,儒释道各自承担着自己的主要角色,提供了我们深刻的智慧。而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观照儒释道三家给我们提示,对生命安顿、对社会发展则都有着关键性的作用。